关于我的这几年生活,我零零散散地写了不少文字,像是一个个贝壳。现在我想把它们串起来;我觉得我有资本得到一串链子了,无论它是否光鲜夺目。

在逃离高考而毕业未至的日子里,我做了很多平日看起来无比奢侈的事情,比如从太阳升起睡到太阳落下,比如意外地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个全新的moto e680i,比如骑着吱吱惨叫的自行车在城墙内外乱逛。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中会有轻微的不安,因为仅仅几个月前,这些就是颓废。

距高考四十四天的时候我回了学校一趟。我之所以如此清楚的记住44这个数字是因为它显眼地蹲在黑板的左上角,提醒着所有磨枪霍霍的人们决战的日子。

对于高三,考试就像吃饭,改卷子就像洗盘子。盘子太多,所以我责无旁贷地要去办公室帮忙。改选择,加总分,录成绩。从卷子上能看出所有人都在努力,不论曾经是多么淘气,分数有多么难看。

我抽空回教室上课。不出所料是讲卷子。课的结尾,霞姐把几道英语选择题打在投影上。霞姐问:“选什么?”所有人整齐地回答答案,而我还没有看完题。

我目瞪口呆。菁在一旁笑了,说:“看看,这就是我们魔鬼训练的成果。”

 

中午回宿舍了一趟,一切与我离去时一样。接住鸡哥的苹果,忽然就回到以前,阳光依旧洒满了床铺,迷忽忽地靠在床上看几页书,啃一个苹果,弹两曲吉他,藏不住喜地一遍又一遍看着喜欢的女生发来的短信,炫耀,玩笑,嬉闹。

可是如今只有光秃秃的床板。

宿舍里六个兄弟,剑去了新加坡,瑞龙去外面租房,我也退了宿,只剩下鸡哥、三轮和才博,还有无止境的金考卷银考卷。只有春日的阳光依旧,依旧灿烂到让人幸福。

我高中阶段的最后一次考试是英语听力会考。我的同学们会考结束还要进行二摸的理综。于是所有人喧闹着寻找自己的考场,我却已然跨上吱吱惨叫的自行车蛇形在宁静的唐延路上了。回首望去,几栋仍旧崭新的教学楼伫立在阳光里,桔黄色的瓷片熠熠生辉。

 

中考之前,我的同桌帅送我一件白李宁体恤,体恤右侧龙飞凤舞的写着“蓝”字。那是我喜欢的牌子和颜色。帅说这是他妈买来给我的,因为自从我们坐同桌之后帅的成绩就提高了。我哈哈大笑,我说就咱俩干的那些事没一件根学习有关。帅也哈哈大笑,然后说,你穿白色可以缩短与我帅的差距。

帅会指着街上呼啸而过的奥迪A8或是奔驰S600大叫,然后向我吹嘘自己曾经见过多少辆凯迪拉克。帅会在卷子上署名“罗纳尔多”而不加真实姓名,阿常发卷子的时候念到“罗纳尔多”,然后全班同学看到一个满脸春风得意眼角都笑出皱纹的人大摇大摆走上讲台,那一刻初三A2班团结的“切——”声振聋发聩。帅会在扳手腕时故意掀起袖子以展现肌肉,末了还要大喝一声振振势气显示男人威力。帅添置了手机会拿给我看,竟然是继承母亲的女士机,于是在我冷嘲热讽之下还会摆一个很酷的姿势打电话。

帅感情受挫会哭得稀里哗啦,我说大老爷们别哭了哥给你买果冻。然后第二天所有人都看到我和幸福的帅提着一大袋水晶之恋从爱家采购回来。我哭丧着脸说帅你不但破我财还破我名誉,现在所有人都会指着我说:“看,这个人就是给男生买水晶之恋的。”

放学我俩倘若共乘一辆出租车,我们总会为一块钱的分担而闹得不可开交,直到出租车左摇右晃司机发怒为止。每一次都不例外。

2003年6月,中考。气温骤降,下着小雨。

考完了什么就都不想了。帅要请我吃罗杰斯。帅说那里的筷子很难用,于是我俩就到学校对面的凉皮摊拿了两双一次性筷子然后打车去罗杰斯。我猜面对意大利面条在罗杰斯暧昧的灯光下两双木屑乱飘的一次性筷子和两只油嘴滑舌一定吸引了很多风度翩翩的男生女生的目光。

我和帅终究是真实的,不论我们是在油腻腻的凉皮摊还是在尊贵优雅的罗杰斯。

帅的成绩不够,去了国际部,而我留在高中部。

照毕业照的时候,我说,帅,五年后的今天此地再相聚。帅说,我记不住日期,就六月一日吧,儿童节,别忘了提着果冻。我笑着搂住他的肩,看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都是那么有形,那么英俊潇洒。德克士大唱着《星晴》。六月的黄昏静静的,有凉风吹得人伤感。

 

高一八班的群龙们会首的第一天,是二零零三年的九月一日,这个即将成为全校最优秀集体的重点班的教室里鸦雀无声。用“杀气”来描述当时的气氛比较恰当,因为全长安江湖高手均聚集于此。这是中考后的两个月。

后来人们都回忆起开学第一天所有人的矜持。

我说:“那天我装了一天深沉,累死我了。”

现在回想起来,高一的日子真是无忧无虑,虽然当时丝毫不这样感觉。也许尝尽了一辈子的劫难再回首,自己哭喊最厉时却并不是人生最苦时吧。

至少高一的时候,我是不把这所学校当作学校了。我在发下的每一份卷子上都写着:西关监狱  高一八队。

 

教学楼中空,构造颇像市中心的购物商城。五层楼围着一个渺小的楼中花园,园里长年种着些常青植物,其间象征性地修一条小路。这是学校唯一的花园,也由此造就学校一大景。每逢下课,我们称之为放风的时间,近千人就齐刷刷分四层在栏杆上趴一圈,瞧稀罕一样眼巴巴望着这几棵草。如此全方位的众目睽睽扼杀了最后一个适合早恋的场所,也不知多少对可怜的孩子们蹲在自行车棚里找到了自己的初恋。

笔哥主持开班会。班会的一项重要任务是:授官。

笔哥说:“王冠,你做物理科代表。”

我想我物理又不怎么样。初中竞赛,物理仅是二等奖。我又想才开学没有几天,或许这哥们是纯粹根据中考成绩胡乱指派吧。于是我长出一口气。还好这不和初中一样,去做学习委员,分管可怕的语文,整日被迫吟诗作词之类。

物理就物理。我想,好好学着这一科别丢人就行。

新课程的第一节课往往简单而有趣。譬如物理,我未来的主子崔健拿来一个盛水的大玻璃缸子,从口袋里搓出一枚一角硬币捏在手里问:“谁能把这硬币放在水面上不沉下去?”有人自告奋勇,大概坚信一毛硬币定颇为劣质密度较小,随便朝里一扔,水花溅了一身,硬币静静躺在缸底。又有三四人上前一试,硬币无不葬身缸底。然后崔健说:“我来试试。”崔健小心翼翼把硬币平放在水面上,硬币左扭扭右晃晃沉了下去。再试,复沉。来去六七次,终于成功,硬币平平躺在水面。全班皆大气不敢出,生怕震动了水缸。崔健细声说:“看,这就是张力。”

第一节数学课,笔哥一进班里,什么话也没说就在黑板上写画起来。我心想完了,碰上题库了,第一节课就要做题。可是黑板上只是三个字。笔哥摇着粉笔说:“我父母都为我想到了,魏程笔,我的前程就是拿粉笔做老师。”笔哥是看上去很刚毅很严肃的人,可是那天他笑容满面,说:“嗯,我的前几届学生说我老是板着脸孔,所以你们这一届我要多笑些。”

我惊讶于庞老师的骄傲。他初次出现在语文课上,说:“我的名字很俗,建军二字。我本应该继续教这一届的高三,可是因为身体原因,下放到你们这届高一。这是我的不幸,但这是你们的幸运。”不过转念一想这是语文老师,自然要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些,也就不以为意。

渐渐失去好奇心,我用我最舒服的坐姿侧靠在桌子上时,前方我们的班长正手背后坐的端端正正,瘦瘦的身躯,厚厚的眼镜,皱皱的衣服。

 

一切很快进入正轨。

一些八班的孩子们初中就与我很熟;上课开始记笔记,虽然记在书上又挤又难看;认真写作业,课程难度不大,所以还能在十点钟以前睡觉;每天收收物理作业,或者在黑板上抄几道题目。

学校发的本子太多,我拿一本作为物理的工作记录,每天送老师过目。

刚开学的日子,我做着一切乖孩子该做的事情。

每天回家的时候总会碰到几个同学一起乘707路小中巴。于是707小分队火速成立,成员有少飞,鉴,大汗,Crown,以及后来慕名加入的周彭同志。那一段时间是707小分队的鼎盛时期,成员风光无限,慕名追随者无数,每日均有大帮队迷簇拥登上707小中巴。每天放学后振臂一呼一齐出动,统一就坐于最后一排,狂聊一路。

然而707人多车小,少飞最先下车,一路挤过去苦不堪言。一日他灵机一动;于是这之后的每一天,当黄昏时分一辆707停靠在糜家桥站时,车内就要传出吼声:“王冠要下车啦!”车内立刻现出一条道路,少飞从容微笑离去。

大汗评论说:“少飞长得一脸严肃,但是老不正经。”

我大概就是长得比较受欺负的那一种,707的损人焦点常常是我,因为我口讷不会说话。大汗后来用了两个字深刻揭示出我的性格本质:畏锁。

大汗是那种看起来跟奶油一样的女生。某一日我得知她是蒙古族以后惊讶之余终于找到损她的材料,于是开始还是“忽必烈”、“成吉思汗”,最后叫成为“大汗”。

至今印象很深的是707车顶上的一句话,常常成为小分队讨论世风日下的对象。字用红色印刷,很是显眼:收钱不撕票属贪污行为。

然后是高一的秋季运动会,在国际部崭新的大操场。

我的大嗓门很快被人发觉,然后我成为啦啦队队长。当八班所有人都从座位上站立起来高喊加油,声音盖过了其他班所有人的喝彩时,我用喊哑了的嗓子对自己说,八班,我们团结。

我从这一刻起深深感激于我所在的的集体。

 

中午时分,我一个人在诺大的国际部校园里散步。我仔细观察足球场上每一个人,一转身,却看到了川,他变黑了,走起路来还是手向后伸得太厉害快触到小腿。川憨憨一笑,我问:“住校了?”他说:“嗯。”我大笑着想起初中的他,曾经两次将衬衫穿反,甚至一次将外裤穿反。

在初中换来川和我做同桌之前,我就早有耳闻眼见有关川兄“睡霸”之迹。开始几日他仿佛木头桩子,经几日唠叨感化才稍有好转。一日上音乐课,林川把手搭在额头上问我可否见其眼睛,我说不能。于是他立刻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在摆酷,或者闲着无聊变个戏法变成了木头桩子,总不可能练定性,就不再管他。只是这一坐就是一节课,直到下课,我推了他一把,他才揉揉矇矓的眼睛说:“课……下了?”

“啊?……下了,下了。”无语中。

一日午休。川忽问我:“孔子是道德高尚的人吗?”我说是啊。小林指着《论语》中的一句问我:“真的?”我顺着他指头看去,他指着“曰”字。这才意识到,川定是把它当成“日”了。于是这整本论语都成了孔子日这孔子日那的了……

这是我的初中同学。

可是我要找的人呢?

猛然一转头,遮住刺眼的阳光,然后我开心地笑了——那篮球场上运球的人不是帅是谁?仍然矫健,仍然热衷于运动。我走过去,帅刚刚下场,正喝健力宝,我拍拍他的肩膀。

帅抬起头,有些惊讶,眸子里忽然放出些闪光来。他笑了。然而很快低下头去。

“是你。”

“嗯……在几班呢?”

“一班。”

“怎么这么长时间,你也不来个电话?”

“打过一回,没人接。”然后他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我家的电话号码。

沉默。

往事像电影一般浮现。然而我们只是沉默,似乎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有人拍我的肩膀,“怎么样,在那边是第一吧?”

阳光真的很刺眼。我用手遮住,问:“阿?你说什么?”

“在那边还是全校第一名吧?”

我忽然明白帅为什么不说话了。

因为分数。因为不同档次的学校。这些东西像是在我们之间竖起一道玻璃墙。我和帅能够相望,却说不出话。

我一直明白,也许我是应试教育的成功者,而我也是应试教育的受害者。

 

 

 

笔哥表扬我,因为物理的工作。笔哥大概是看见我中午歪歪扭扭费力抄了一黑板题吧。他就在班会上说,嗯,好,王冠同学物理课代表做得不错。他又说,王冠同学专门为物理准备一个记录本,很不错,很认真,别的课代表要向他学习。

实际上那个记录本纯粹是为了方便。谁没交作业,自己写上名字,写明原因,我只管向我的崔主子呈递,省去不少口舌麻烦。

我主子上课是很好玩的。肥牛在物理书的扉页精美地制作了一版“崔老师语录”。一开始学力学,主子把倾角念作“qiong”角。他说,大家算算这个斜面的qiong角是多少度阿,我们就齐声回答,qiong了30度。主子写省略号的时候要把粉笔墩得很重很响,嘴里还要配音“噔噔噔”。其实他是想说“等等等”,可是大家还是要笑。后来学电磁学,主子为了区别左手定则和右手定则,自创一套“左手右手定则舞”;于是我们做题分不清的时候,他就扭着腰肢左握手右握手跳一场。

后来他上课突然念做qing角了。我们正奇怪,我的可爱的主子狡猾地一笑:“我改过来了。我不上你们的当。”

 

体育课上学了一套新广播体操,专为中学生设计,叫什么“青春的活力”,和电视上的健美操差不离,那种蹦来蹦去腿踢得很高的动作。男生们向体育老师表示比较不适应。体育老师说,好好学吧,还要比赛呢。男生都做晕厥状。

后来比赛取消了,不过改作每班抽一名男生一名女生在主席台上领一天操。女生应该是封。封不去,桐去了。三轮作为八班男生体育委员自然也要当此重任。

三轮说:“我可不去。谁愿意去啊。王冠你去吧。”

我说:“我这五大三粗的做不了那操。不能给八班丢人,你体育委员你去。”

三轮说:“我一做高抬腿那节运动就像是蹬三轮,我才给八班丢人。谁去啊?张洋你去?”

张洋把五官挤在一起表示拒绝。

三轮正发愁,看见班长正在做苏大,三轮眼睛亮了。

 

说到著名的苏大,那是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的一套数学题书,我们从高一用到高三。后来的元旦联欢会上有人模仿笔哥,满脸严肃地站在讲台上:“把苏大翻到第26页。你们做了没有?我打啊一个时间差,你们做了啊没有?”

班长常常能在新苏大发下两周内做完全书,不论后边的内容是否学过。班长似乎平时没甚么事情,所以一有空闲就如饥似渴地做题。

可是这一回,他不是做题,而是要做操了。于是体育课别人打篮球时,就看见班长很认真地练习着青春的活力。

 

 

零三年的最后一天,我拿来吉他。班级里面布置很多彩带气球,桌子拉成一个圈。一首给月月伴奏的《雪人》,一首自弹自唱的《同桌的你》;喷出的湿漉漉的彩带和粉末在教室里飘荡。男生以张洋为首饿狼一样啃食蛋糕,女生咯嘣咯嘣磕瓜子。大汗脸上被人抹满了蛋糕。鸡哥衣服上被肥牛喷上一个大大的“鸡”。

然后都停下,拉上窗帘,烛光摇曳,为新年祝福,为八班祝福。

 

 

 

零四年的元月二日。国际部的体育馆里。

学生、老师和家长一起活动了整整一天。表演节目,做游戏,唱歌。

我被同学们推上台去。我说:“那我就唱首歌吧,周杰伦的新歌,轨迹。”

 

我会发着呆

然后微微笑

接着紧紧闭上眼

……

 

我很开心没人扔东西砸我。有人送给我一只白色气球。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游戏,所有人双手紧握,排成一条通道。我闭上眼睛站在桌子上,大家齐声喊:“一,二,三。”我就向后倒去,被这几十双手接住,一抛一抛送到通道的末尾。

我能感觉到身下这么多双手对我的支持。我很信任他们,就像他们倒下时信任我的手一样。

天已露暮色。主持人说,让所有的人拉做一个大圈吧。然后,她说,让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老人看着年轻人说:“孩子,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什么令你这么的难受呢?”看着面前这位老人慈祥的眼神。年青人于是把他的难受,失望之情全部的吐露出来。老师听了微微一笑,坐在他的身旁,从他的衣服口袋里拿出了一根蓝色的丝带,他告诉这个年轻人: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的,唯一的就是把这根蓝色的丝带送给你,这根蓝色的丝带是我父亲临终的时候留给我的.他当时对我说:“孩子,爸爸一生经历了很多的风风雨雨。人的一生中有很多的事和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但唯有人与人之间的爱和付出是不会消失的。这根蓝色的丝带代表了爱和付出,当你愿意用爱去对待自己对待身边的一切,那么你身边的一切也会因你的爱和付出而改变;当你愿意用一颗付出的心去对待身边一切的时候,你的身边就会出现很多很多的不一样;而你愿意用爱和付出的的心去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也会拥有一个美好、宁静、和谐的世界。这根蓝丝带也代表了你生命中很重视的人,当你愿意为他祝福的时候就把这根蓝色的丝带送给他。现在我把这根蓝丝带送给你,希望这根蓝丝带会带给你美好的一切。”

 

主持人讲完故事,然后发给每个人一小把蓝丝带。

我看见老师们在流泪。笔哥的眼角都湿了,他的身上已经被同学们系满了蓝丝带。我也走上前去把手中的蓝丝带系在他的手腕上。

而当我的身上也系满了蓝丝带的时候,我也有了强烈的要流泪的冲动。

 

从我身上褪下的所有蓝丝带,现在依然静静地躺在我的抽屉里,仍旧绑成一个个的小结。

 

 

 

轮到八班领操了。班长在台上面做青春的活力的时候,下面的几千名同学都笑了,笑声越来越大。

体育老师终于拿起话筒了:“大家不要笑。认真做操。”

班长背对着我们,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直很认真的照着他认为正确的节拍,虽然那些动作真的不好看。可是班长似乎一点不受扰动,很认真的做完每一个动作。

做到最后,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班长用他的认真和专注告诉所有人他不是小丑。

三轮被笔哥臭骂一顿。对于班长,笔哥说:“教学这么多年,他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学生。”

笔哥说这话的时候,班长正埋头做苏大,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高一第二学期,笔哥让我做了副班长,大汗做了团支书。

笔哥要调座位了。笔哥说:“你们随便坐吧,想和谁坐和谁坐。”

然后封给我递过一张纸条:crown咱俩坐同桌吧。

很久以后我满怀期待地问封当初为何要与我坐同桌,封说:“阿?我想想……好像是我本来和王蛟洋坐同桌,大汗把她抢走了,我没人坐就找你了。”

 

举行篮球联赛的消息很早就放出风来。我订了十几件达拉斯小牛的蓝色队服,后背上印着同学的名字。

可是篮球场上八班还是败得很惨。

我站在篮球架下。一旁是比分牌和九班的沸腾的孩子们。一边是是八班沉寂的人群。 我看着我的同学仍然执著的持着“八班加油”的红条幅。这四个字那么鲜艳,正对着对面的比分牌。比分牌上写着,24:2。我看着大鸟断球。没人去防他。轻松上篮,得分。

我的头嗡嗡地响。九班早早开始欢呼庆祝了。有人借了个喇叭,录上佛爷磁性的嗓音无数次地重复播放“九班——加油”“九班——加油”。我捂住耳朵。一边陶琳在哭,月月在安慰。

我钻到宿舍楼后面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操场上空荡荡的。五个球架下全摆满了矿泉水瓶,只有八班的篮球架下干干净净。是菁收拾过了吧。我又感到莫名的伤感。我们是最优秀的。但我们败了。

在707上,大汗坐在我旁边,说她很难过,因为她看到初中一个集体的同学此时却在给自己的对手加油。我说,我也难过,因为我看到陶琳红着眼睛在啦啦队的表演时间跳舞,我看到大比分落败时执著的红条幅和执著的手,我看到八班干净的篮球架。

我长长的嘘一口气。大汗骂了句:“令尊的足!”

令尊的足,就是他娘的腿。我们都哈哈笑了。大汗说:“我们这样发泄,因为我们是知识分子。”

 

背上印着11号CROWN的达拉斯队服,现在就挂在我的衣柜里。

 

 

 

后来修立交,707改线了,刚好绕过大汗的家。707小分队从此破裂。每日我再坐707的时候,大汗就迈着蹒跚的脚步去等29路了。古道西风破车的。

大汗不在,707上少了很多话。我开始怀念大汗强悍雄武的三寸不烂之舌,曾经挥斥方遒,刀光剑影。

有时候我就去陪大汗坐狂挤的29路,帮她提些东西,她给我听mp3上的歌。是《燃情岁月》的主题曲。车厢如同闷罐,没有一丝风。好不容易挤下车,我说:“太可怕了29路。”仍像往常一样告别,然后看着她安全地过了马路,消失在远处的人流里。

好几次我的手掌磨破了很多皮,生疼生疼的。我不知道是在学校就破了还是在29上。我在母亲的责备声中哼着《燃情岁月》的旋律,看着她把黄色的药水抹在我的掌心。

 

我很少和张洋争吃的了,因为封每一次都能带来很多,然后广以分人。

 

然后年级突然涌现出了很多帮派。四班“少林派”,二班“强学会”,八班是“神龙教”。我问神龙教骨干Nutrition谁是教主,那边张洋正啃着馍片,五官一挤拍着胸脯说:“我是我是。”Nutrition不屑地说:“那是傀儡。”

神龙教掌握实权的是四大护法雷神炮神枪神刀神。他就是炮神。后来炮神自封为牛锤神即Nutrition。

立教当天Nutrition在同学录上发表公告,公告内容如下:

神龙滴水,月下吹箫。深入古洞,雷炮枪刀! 各位男同胞们,加入神龙教吧,让我们团结起来,改变这种阴盛阳衰的局面吧! 有意者,到马定宇处报名!名额有限,速速加入!

Nutrition振臂高呼,在八班江湖反响强烈。

桐在同学录上留言:“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呀?”

三轮留言说:“你脑子有问题。”

Nutrition身居新加坡的初中同学也留言道:“牛锤神是不是被通缉了?”

然而神龙教依然在逆境之中蓬勃发展。

教内成员流通神龙币。马定宇曾经许诺若是篮球赛胜一场每人发百万神龙币,但正版神龙币最高面值1000元,若真要发放将会造成巨额成本费,就算原料草稿纸不被撕光,画币的人也要累死,于是作罢。

 

 

 

笔哥又胃痛了。

笔哥对我说:“你去饭堂买两个包子,我吃些东西就好一些。”

笔哥吃了包子,就在阶梯教室上了两个小时数学竞赛,像一只非洲来的兔子在讲台上蹦来蹦去,粉笔把他的手指染得斑斓。然后他坐下来,把用手捂着自己的胃部,说:“今天就上到这里吧。提前下课,大家路上注意安全。我阿又胃痛了。”

他胃疼了两个小时,只有我知道。全教室几百人没有一个人在他讲课的时候察觉。

笔哥面带歉意地向大家告别:“没关系,我回去吃点东西就好了。”

有人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有人从书包里拿出饼干,全递了过去。

 

晚上我在日记本里写下这样一段话:

“这个集体有不同的男孩女孩,有不同的老师和长辈,有不同的个性,有不同的肤色,有不同的粗糙的细腻的手。但这些colourful hands却擎住同一幅‘八班加油’的标语,拿起同一份考试题,掏出同样鲜红的青春的心。所有人就那样拧成了一起,那样的不可分离。一起奋发,一起堕落;一起欢笑,一起落泪;一起鼓掌,一起高吼;一起奋斗,一起把高考踩在脚下。”

 

艺术节排练节目,我和菁坐在一边聊。菁说:“你知道么,很多人说八班是假团结。”

我说:“你觉得呢?”

菁说:“我不知道。但我还是更喜欢初中的班级。”

我说:“也许吧。八班的孩子们都不善于表达,我无法知道每个人心里都在想什么。可是我是八班的副班长;在我看来,八班很团结。”

 

那边叫我上场了。我套上弄臣的服装,弯着腰一路小跑蹭到满身金灿灿的三轮身边细声道:“陛下,您来了。”三轮就得意地摇着他帽子上金灿灿的布条。

审核节目时,我们正演着就被蔡主任大声打断,我们就穿得花花绿绿尴尬地站在舞台上。蔡主任坐在下面训斥我们:“这演的什么,不知所云。十分钟的节目,你们拖拖拉拉演了十五分钟。下去改,改好了再演。”

我们都能感觉到受到的伤害。

后来笔哥问起这件事,我说:“我们排给其他同学看,同学都说好。我们演得高兴,同学们看得高兴。如果是为了得奖,我们可以下去重新排一个,可是一定没有这个好。”

笔哥说:“你们高兴就行。咱不要啥奖状。”

正式上场的时候,整个剧本一句台词一个字也没有改。台下掌声不断。当最后一幕落下,最后一个人从舞台上走出,我们都在多功能厅外低声地欢呼起来。

 

八班的舞台剧没有取上老师们评定的名次。可是因为角色太过畏锁,蔡主任在主席台上宣布我被评为八班的优秀演员。八班的孩子们都笑了起来。那让我哭笑不得的奖状现在还摆在家里。

 

十一

 

 

 

张洋给我指过九班云龙兄的发型,那确是最纯正的爱因斯坦版式。我说:“你看人家为什么能学好。首先就要有型。”

于是张洋手痒了。做题时段明显延长。于是我在四处搜罗食物的时候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啃着馍片之余倍感失落,指着张洋讽刺道:“张洋你十六岁的花季中莫非只有做题?”张洋望望黑板。黑板那边是同样做题的九班爱因斯坦。于是张洋把五官很夸张地挤一挤,继续做题。

一边啃着馍片的我如在嚼蜡。都是馍片,怎么从张洋嘴里抢来的就那么香?

 

 

又是卷子,卷子,卷子。那么多的飘着油墨香的劣质卷子摸着厚实厚实的,很有质感。于是在所有新卷子上写下“西关监狱  高一八队”,然后很阿Q地笑笑。这些都是知识啊知识,都是精神食粮阿精神食粮,在没有馍片的日子里,在张洋的感染下饥肠辘辘的我们用做题来充饥;我们渴了,张洋指着前面一片树林说,那里有一群题,道道饱满多汁,难易可口,我们就都不渴了。

我开始很频繁地打球,在周一到周五的中午时间。我开始喜欢流汗的感觉,然后背着外套去饭堂买水,一边狂饮一边看着汗水打湿自己走过的路。

周末放学,我就和少飞他们踢球。唐延路有宽阔的优质草坪。不想守门的时候我就横着睡在书包之间堵住球门,左转头,是成双成对的恋人;右转头,是成对成双的情侣;只好仰头看天——天上全是风筝,飞得好高。

 

我很惊讶自己在这半个学期里每周七天全天上课竟然撑到现在而且鼻子还是鼻子腿还是腿。我还活着,而貌似强大的西高新终于停电了。于是学校很不情愿地放假,放两天,然后稀哩哗啦下派了大量的卷子。我睡了一整天,做了好些古怪的梦,爬起来吃饭顺便看欧洲杯的录像,看到法国队用上帝之手和克罗地亚艰难战平。然后继续睡,脑中竟是齐达内光亮的头颅照亮了高新区。

期末多事。于是貌似先进的高新一中也终于停水了。看到学校里旱灾一片,可怜的孩子们抿着嘴唇从宿舍提了水,然后被Nutrition用促销装天与地矿泉水的夸张的大瓶子装了个够。那瓶子喝完了集体的水还能作凶器殴打神龙教护法,于是成了万恶之源,众矢之的,最终不知被谁扔进垃圾袋,和众多的168的饮料杯子躺在一起。

我第一次买168时在饭堂里就被九班的兄弟们损。他们学着我的样子说:“大家好,我是王冠,自从喝了168,腰不酸了,腿不痛了,一口气做十套卷子。”还有人举起168做自由女神状:“喝了168,身材顶呱呱;喝了168,祝我考清华……”

 

最热的时候,Pandora会送来一包酸梅粉。总之是被我干吃了。

 

我奔波于学校和家里。没有707小分队,这样的奔波就让人困乏。我决定住校。我写了一份住校申请,笔哥签了字,送到蔡主任那里。

蔡主任说:“你家住得太近,学校床位也很紧张,东郊金花路住校的我还没办呢,你先等着吧。”

我就等着吧,一直等到高二。

十二

 

 

 

有半年之久没有再见到帅了,我从文曲星里找到他的手机号码,发短信过去。

“帅。我是王冠。”

“你在干嘛?我很想念你。”

“小样我也想你。”

“你现在怎么样?”

“还好。你要保重。别忘了2008年的约定。”

“六月一日嘛不会忘记的。”

我想象着他缩在国际部宿舍被窝里偷按手机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用他母亲的女士机。

 

一个暑假就这么颓靡着过去。网页制作和开车的经验倒是积攒不少。剩下时间的就是睡觉。我揉揉眼睛,窗玻璃上落了霜,光着膀子站在窗前冷冷的。西北大学的古董楼云里雾里。

零四年八月十五返校又看到那些朋友们。笔哥讲话的时候,封对我说: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大家坐在一起了吧。”

我一愣。然后听见笔哥在上面说:“开学来报名的时候,大家都要留神。不要走错了教室。”

沉默。

然后我说:“不要紧。二十年后,我们还会坐在一起。”

 

是啊,要分班了。分文理。

 

 

在qq上见到Pandora,我说:明天就分班了,会有和高一开学一样的黄榜。会有各种陌生的名字和自己排在一起。会有熟悉的名字排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Pandora说:很远很远?

我说:嗯。

 

然后看到悦的留言:“crown,你很在乎分班吗?不知怎么的我没感觉,甚至有点恶意地希望赶紧分掉,会有些新鲜感。初三一度的传言让我为分班哭了好久,突然才发现一切都不重要了,可能是麻木了吧,让我觉得现在的感情都不叫感情了,随他们分吧,把我分哪里都一样了……”

 

高二开学的前一天,斐打来电话。他说:“喂,王冠?我是斐。”

我说:“哦。”

“明天在哪报名?”

“好像是高新一中吧。”

“我是说哪个教室。”

 

我说:“八班。高一八班。”

十三

 

 

 

班长作了学习委员,也许是笔哥看到他的苏大了吧。然后我成了班长,高二十班的班长。

大约十几个老八班的孩子转走了,有的去了文科班,有的去了非重点。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仍改不了在新发的书本或者卷子上写“高一八班”。经常当我正在说“咱们八班……”然后被别人纠正,心里就又莫名地伤感。

我常常从十班的教室走出来趴在栏杆上,隔着花园去望对面的八班教室,有熟悉或者陌生的人正进进出出。半年前联欢会上粘在马克思嘴上的彩带还残留在格言板上。

 

我找到东郊金花路的同学然后发现他在高一就办好了住校。他说:“你写申请的时候把家庭住址写远一些。我家就学校隔壁那个院,想追求个学习氛围才住校。金花路?那我姥姥家。”

我又一次递去住校申请,家庭住址仍然是西北大学。蔡主任看了两眼放到抽屉里说我很忙你先等着吧。

几天后我终于住校了,因为父母找了熟人,蔡主任给了面子。

 

宿舍三张上下铺,睡六个人,每人一个小柜子。铺中间放两张桌子。这就是一个宿舍。十班的426宿舍,三轮是社长。

整层快有二百个爷们,两名老大妈是管理的老师,天天喊起床签离校扫扫地什么的。所以比水浒更甚,这里是二百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学校招收宿舍老师有条件,一要老,二要唠叨。一样都不能缺。不老的在这二百多号爷们中间会有危险;不唠叨的则治不住这群人,因为女人一旦唠叨起来没有一个男人不妥协。

刚开始住校的时候我比较郁闷因为不太适应。宿舍狭小,一个小窗口外面还有铁丝网缠住。我说:“就这偏僻地儿还有人来偷窃?”三轮说:“这不是防小偷。这是防止我们跳楼。”

每天清晨宿舍老师喊起床是每个住校男生不可驱散的梦魇。每天大约在零点以后睡觉然后美梦忽然中断变为恶梦,伴随着地理咣啷的钥匙声和由远及近的咚咚敲门声,“起床啦,快起床,都七点啦,再不起床迟到啦,快起快起,那个谁你咋还睡呢,快起来洗漱……”

然后六个人齐声“我靠”,都用被子捂上头。

 

学校不允许带手机。我的手机放在柜子上忘了收拾被宿舍老师眼疾手快地收缴。我去找大妈,大妈只说了三个字:“写检查。”

我一直赖着没写。我认为带手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一周过去,两周过去。在熄灯后的黑暗中五台手机泛着幽暗的蓝光被按得嘣嘣响时,我正无奈地换着广播频道听见各地专家的讲座。

某日当我看见鸡哥打开柜子掏出衣服拿走盒子从柜底小心翼翼地捧出手机时,我决定妥协。我撕张草稿纸然后用一分钟写成一篇“检讨书”。

高中前我写过无数的检查,深谙其写作要领,什么用篮球把教室玻璃打碎或者不交作业或者上课谝闲传或者用文曲星编程做小生意之类被老师批评的太多。上高中以后我人格醒悟决定再也不写检查了。没想到只撑了高一一年。

我拿着检查去找大妈,大妈说:“我会尽快把检查上交的。”我大惊失色问:“啥?”大妈说:“上交蔡主任啊。你手机我已经给他了。”

十四

 

 

 

一至高二,学习就越来越紧张。晚自习一直到晚上十一点,然后默默哼着歌去打水,回宿舍泡面作夜宵。住校之后过分规律的生活让人很快麻木。

 

周末在雨中回家,家中无人。父母去榆林看沙漠了。周六上午补课,下午物竞班,晚上还有庞老师的语文课。周日下午还有数竞班和晚自习。我就在这时间的夹缝中回家,把浑身的恶臭冲掉。

日记本上只剩下议论文或是演讲稿两种格式。那些东西是给高考用的。

 

化学课时有些走神,老师问我怎么了,张洋冒喊一句“失恋了”。满堂哄笑。我也笑了,笑得很苦。然后下课蹂躏张洋。蹂躏的时候新仇旧仇一起算,想起张洋曾经趁我不在把一大盘涮牛肚吃得只剩两串,想起他在出租车上榨取我的钱财,想起他学得那么美,想起他竟然还盖过我的火锅,然后捏他的手上就又多一份力。

住校的日子唯一的消遣是聊天和打球。消遣活动的匮乏导致一根跳绳竟然能够围一圈人排队体验。不能看书,因为一回到宿舍就要熄灯;手机被收了,送到蔡主任那里之后就一直没有音讯;mp3里是Jay的借口,还有晴天,还有轨迹,还有安静。

只有打球的时候能够什么都不想了。抢篮板,出三分,突破,强起,再抢篮板,再强起。直到汗水把衣服浸透,然后买三包五毛钱的华丰面泡了就算午饭。这些时候脑子里只是空白,机械性地撒料包,加开水,坐着发呆三分钟,然后大口大口吃面。

 

我打球的时候,封、大汗、苏和蛟洋就在篮球场旁打乒乓。我不能打乒乓。用大汗和封的话说,我“连重扣都是畏锁派球风”。

大汗会在早上帮我去饭堂买馍,封会不干脆地给我某一种食物;没有男孩子陪他们的时候,我会在晚自习后一起去打水。夜空漆黑,灯光昏暗,哼些老歌,一天劳累之后一起分享孤独。

 

宿舍楼狭小的澡堂子蒸气腾腾,一层楼的男生只有这两个宿舍大的浴室。正洗头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句:“海飞丝,秀发去无踪,头屑更出众!”哄堂的笑声据说在远隔几十米的篮球场上都能够听到。还好我的秀发还在。而且还是那么不驯,蓬松着,好像黑色的火焰。

我睡上铺,隔床的才博说:“我觉得你身上有种痞子气。”我就笑了。也许因为我总把头发梳得扬起来、打完篮球会把外套披在左肩上、总喜欢把袖子挽到最上、左胳膊上有很多伤疤和一块胎记、打球时会动粗口和朋友开玩笑、总喜欢套着李宁背心穿着拖鞋端着脸盆在宿舍走道里劈哩啪啦游荡的缘故吧。

 

我是住校生。从住校那天起,我生活上的很多东西就都顾不得了。

所以我仍旧顶着黑色的火焰,低吟着借口,套着李宁背心穿着拖鞋端着脸盆在宿舍走道里游荡。

十五

 

 

 

二零零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晚。

菁在班中问了一圈,回来说:“没人去啊。住校生有的说要去洗澡,有的要去睡觉;不住校的男生又都赶着回家。”

我很难过。我说:“你别去求他们了。不就是一些水么,老子提得动。”

爱家超市里人潮涌动。菁想得很细,买了卫生纸、别针、巧克力、葡萄糖粉等等运动员可能用到的东西。当然还有十几大桶水。中途见到外班的人也来买水,好几个男生抬着一箱水上了出租车。我又难过了。菁说:“其实咱们挺傻的。”

我说:“不。他们都是小聪明。小聪明。”

我很多次听见别人说假团结,从过去的八班到现在的十班。其实很多事情我又怎能不知道。但我只是仍旧高喊着团结,从八班副班长喊到十班班长。当集体利益不与个人利益冲突的时候,这些朋友们还是能走到一起。这时候展现的凝聚力让我感动。记得高一篮球赛的时候我们大比分落后,然而那么多手仍擎住同一幅“八班加油”的条幅,那么多人仍吼出同一声鼓励。条幅是关笑语定做的,印着名字的达拉斯队服是我定做的,都耗费了不少精力。但这样的凝聚力让我们无怨无悔。

只是这一次你们漠然的拒绝让我伤心。夜色中孤独地走着,从没有如此为集体做事时感到无助与没劲,手中提着的水的份量也增添了不少。

 

九月二十九日。

运动会第一天。

有人倒了。有人去扶。有人拥抱。有人拍照。有人高声呼喊。有人埋头看书。有人鼓掌。有人叹息。有人撑伞。有人淋雨。

有人把“十班加油”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有人却难过得哭了。

 

同样是大汗定做的条幅,只是半年之后,只是八班变成了十班,只是擎着的不再是几十双手,而是一拍冰冷的铁栅栏。

它无助地在风雨中飘摇。旁边是后辈们的条幅:

高一八班——怎一个“搏”字了得。

 

碰见蔡主任,他说:“运动会以后就来把你东西领走吧。以后别把手机带来了。”

 

晚上去看校医,买了三盒金嗓子喉宝。校医说:“怎么喊成这样?给几个人的药?”

我说,就我一个。说的时候几乎发不出声来。

“其他人呢?”

“他们……也喊哑了吧……都回家了……”

 

九月三十日。

运动会第二天。大雨,被迫取消。

早晨醒来的时候听到窗外淅沥的雨声就知道完了,完了。闷着头去刷牙漱口时竟发现镜子中的自己整个舌头都变黑了。母亲说我上火了,还催我去理发,剪掉那些蓬乱的黑色的火焰。

我说,行。说的时候几乎发不出声来。

我知道这是中学阶段最后一次运动会了。世界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不能善终。一个人可以光着身子大哭着来到人世,死去时却要衣冠整洁沉睡在棺材里。这让我有横尸野外的痛苦。最后一次运动会如此收场,让人伤心而遗憾。

 

十月一日。

天晴了。柔和的阳光从浅蓝的天空中扑向这个城市。大街上全是国旗。

对着镜子吐舌头,黑色浅了不少。头上是如小草般的毛寸,很乖的发型。

翻开日记本,偶然看到些新的留言,大汗淡淡的漂亮铅笔字体,让人心中暖暖的。

“断掉的弦终究断掉。月光下那尖砺的截口是种残忍。冗长的时间挑断记忆的来路,就象断掉的弦一般。”

 

我心中默默地感谢大汗,让我还存些希望。

十六

 

 

 

运动会后我拿回了手机。可是真的没有多大用处,无非是每天半夜睡觉前打开来,等一分钟,没有短信,然后关机。

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要在数理化生的题海中溺死。桌前立着的书占据了总面积的一半;抽一本做完再抽一本的感觉像郁闷的人不停地抽烟;我抽的是知识,虽然已在应试教育下变质得厉害。

当最调皮的孩子都开始学习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气氛的压抑。五十四支笔疯狂舞动;不知谁忽然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让人觉得刺眼,照亮教室里每一颗漂浮的灰尘。我迷了眯眼,微笑,然而不及多想什么。当n趋于无穷大时,我宁愿多做一道题让它变为n-1;有时候数学太现实,让人体验不到足够的人文关怀。

 

小何转文了—— 一直叫嚷换座位的三轮忽然不吭声了。九班张一歌也转文了;在理科班的最后一个晚上,大鸟拉上我和九班男生一起拨通她的电话,唱歌送行。最后每人说一句话吧,电话传到我手里,我说:“张一歌,我王冠。在文科班加油。祝福你。”

我听到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能够划船不用浆

我能够扬帆没有风向

但是朋友啊

当你离我而去

我却不能不感伤

 

我总因脸胖而嘲笑封;大汗总因畏锁而嘲笑我。三个人就这么疯疯癫癫,竟也成了题海中无法替代的乐趣。

我们常常赋诗,每人一句。大汗饱含深情地开头:

Birds in the nest

封饱含深情地续写

Sun in the west

我饱含深情地结尾

Crown in my chest

I love him best

然后我看到她们做晕厥状。

我说:“我想去北京的,我想做2008奥运的志愿者。”封说:“那好呀,我们一起去。”我笑了,我仿佛看见我们已经真的一起在08年的夏天挥汗如雨。

 

我另一个外号是这样产生的。

C-R-O-W-N

“这是什么?”马定宇指着黑板问。

众生摇头。

一个R基,一个氧基,一个钨基,一个氮基。这是脂肪烷。

众生哗然。然后马定宇被我追杀。

 

我终于不再打球。

我学会在中午溜回宿舍,在晚上溜回教室;我会用星期天下午返校时原本用来打球的两个小时做几道高数题;我只会在周一流动座位时用强起的力气抱起桌上立着的书;我不再常穿运动裤而换了牛仔;我不再留很清爽的板寸因为不常出汗了;我越来越会评球,却再也不会打球了。

天知道为什么人与球或人与人之间的默契这么容易就消失得一干二净。让人痛心,让人遗憾,让人毅然决然。

十七

 

 

 

2004年和2005年其间的黑夜中我开始莫名地难过。我想我们终究是要经历一些事情的;有些经历也一去不返。于是我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届运动会结束,最后一场篮球赛结束,二零零四年最后一天结束,最后一次联欢会结束。这些经历都一去不返了,留下渐渐长大的我们。

 

2004年最后一天,上午还在上课,下午就是元旦联欢会。又一次的元旦联欢会。佳玺拉手风琴,剧澄弹古筝,桐拉二胡,冉弹琵琶;没有看到珉跳舞,这个女孩又玩矜持了;才博大唱《十年》;剑打着响指扭动腰肢,我知道那都是从刚哥学来的;马定宇“喔喔喔”学鸡叫;昊强吻了肥牛;我被葛葛夸张地用凳子抡,然后大叫50遍自己的名字,然后还要背着Nutrition在教室走;小何来的时候,426宿舍组合陪伴三轮齐唱《同桌的你》,调子走了很远,但很有感觉;还有女生们跟着BSB的歌跳舞,那是我见过最好的舞蹈。

 

我怀疑菁买三百多块钱大蛋糕的真正动机。反正大家吃了一些就都疯狂了,然后举着盘子互相往脸上抹奶油。抹阿抹阿抹阿抹,然后最文静的女孩也抓着两手奶油去追杀别人了。

最后厕所旁的水池里白花花一片。我想我从脸上洗下那么多奶油都足够做成一个小蛋糕了吧。

这都是朋友给的祝福。我很幸福。

 

朋友帮我一起处理了脸上脖子里衣服上的奶油,我才坐在座位上来得及看看信封里大家交换的纸条。那是菁的点子,每人可以在三张纸条上写下平常没机会说出口的话,然后偷偷放在他的信封里。我一张一张地看,看到最后差些落泪,掩面忍了好久。

 

马定宇说:王冠,替我向刘老师讳学衡致以新年问候。

少飞说:新的一年里,身体重要,切勿因学伤了身子。

上帝说:随我平常也常“戏弄”你,但绝无恶意。敬请原谅。

其实只要不是雷击,上帝,我都能接受得了。

 

硕然说:冠冠,我们会是永远的好朋友,好兄弟么?我希望是,你呢?

其实我们一直都是。

 

苏说:一直没跟你说“谢”,来这个班你是第一个和我搭话的人。

nono说:很感谢你的微笑,你的短信,你的随笔。

 

才博说:友谊亘古不变!你的博大令人想起喜马拉雅——厚重,踏实又不缺激情的渲染。

剑说:你的乐观,你的大度,你的诙谐,每一天打动着我;你的微笑,你的动作,你的言语,每一天欢笑着我。

没看出原来天天同一个宿舍的二位兄弟也这么肉麻。

 

悦说:记得永远不要在最失落时作出重要的决定。朋友珍重。

大汗说:朋友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永远,足矣。

封说:谢谢你与我坐的时光,谢谢你陪我打水。开心到永远。

也许她都忘了我们坐同桌时我是如何欺负她的了吧。

 

还有没署名的朋友说:一直觉得在十班中,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也正是因为你让我对这个班慢慢地改变了看法。

 

我掩面忍了很久,然后一张张整理好纸条,放到自己的信封里。后来我把它们和很多蓝丝带放在一起,间隔整整一年的沉甸甸的情谊。

 

从学校满身奶油提着行李走出来,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我想:原来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爱你,他们敬重你,他们只是不说而已;原来我一直错位地空虚着,一直。

十八

 

 

 

寒假。

我已经很没有感觉写文字了。写出的文章一次次又被自己删除。来来回回好几遍,几次心中想也许自己再也写不出那些文字了。这就是成熟吧。因为看懂了世事,所以不用一次次难过地发问。

 

放假前,回到宿舍看到剑躺在床上塞着耳机,怀里是我的mp3。大家都收拾东西,剑却躺在床上不肯动。他说他本来放假很高兴的,可是现在只觉得难过,只觉得这些曲子真好听,只觉得自己心里被旋律掏空了。

他说,王冠你不是要学物理么,竟然也会在机子里存这么多愁善感的音乐。

我耸耸肩,无语。

我的mp3里是newage的《Dreaming》。平日深夜里从教室晚自习回到宿舍自己总要在黑暗中听听的。听到感觉恍惚就关机,摸索着放进自己枕边的柜子里,然后睡觉。睡得很死,甚至没有梦,直到第二天宿舍老师又扯着嗓门叫起床。

我习惯于把快乐与朋友一起笑清晰;至于伤心就自己揉碎了,和泥一般混合在钢琴的旋律中,模糊着留给睡前的恍惚。虽然有时候一些事情依然深深刺痛我的髓;我就会选择运动:打球,跑步,仰卧起坐,甚或平日所讨厌的逛街。

女人选择流涕与泪,男人选择流汗与血。我想做强者,所以我不可能流泪。

 

寒假里很多天早上都要去西大打球。场子不好,地上不平且很脏,球上时常会粘有痰,几乎不存在有着完整篮网的篮环,木制的篮板漆皮斑驳。我只是在这里打习惯了,而且就在家对面,所以懒得去海星或是西电的好场子。去球场需要东西穿过整个西北大学,快过年了大学生们都回家了,只有安静的路,只有光秃的树。我在物理系的楼前伫立,隐约看见棕色木框的窗里还亮着灯,楼门前还挂着“陕西省物理学会”的牌子。时间似乎凝冻,我抱着篮球和这栋不起眼的上个世纪的古董楼对视。我知道北大里还会有这样的楼,还会有这样的系,我只是不知道一年后我要黯然神伤,还是要信步踱入。大学的生活和美妙的物理让我神往。

西大校园都空了,球场上基本上剩我一个人在打。寒风冷冽,也会有学长学弟们结伴来玩耍。我只是一个人打,一个人不停地投篮,拿篮板,再投篮。路人裹紧棉衣缩脖而过;我脱了风衣,脱了外套,汗水把内衣浸透。我默不作声,看着球一次次试图挣断苟延残喘的篮网。

把外套担在右肩上,提了球离开。我知道自己已经把汗水和空虚通通留在那破烂的场子里。回来时又路过物理系灰墙红顶的古董楼,我微笑着,把脏兮兮的食指和中指高高举过头顶。

 

肮脏终可以洗掉,就像忍痛踩过追梦路上的荆棘后留下的血渍。

十九

 

 

 

西安的天忽然明亮起来,仿佛蓝色的翡翠,四月的风温柔清凉,阳光灿烂而柔和,从教室窗外射进的光柱照亮空气中每一颗浮动的尘埃,万千金粉。远远能看得见终南山的轮廓,唐延路宽阔的草坪一直铺到天边。我静静倚在窗边。我想,倘若没有这秦岭的阻碍,我或许能一直看到海了吧。

 

每天的生活重复单调。阳光里在篮板下汗流浃背,奔跑时迎面的清风让我陶醉。

“面试去了。”剑说,“新加坡留学的面试。”

“如果成功,去那里上大学,南洋理工或者国立大学,然后按规定工作。十一年后才能回国。”

我呆站在篮板下,然后望了望球场那边的乒乓球案子。空无一人。

阳光很好。正午,地上甚至没有影子。我脱了衣服拧下许多汗水,挂在宿舍的阳台上。风吹到身上有些凉。我木然地钻进被子里,沉睡。

“十一年后才能回国。”

我怕。我怕这一别就成了永远。

 

我记得封说过,高考这条路对于她没有前途。我记得一天晚自习封忽然问我:“你想出国不?”我天真地点点头。然后封去面试,很顺利地通过。他们就这样跳过了高考的独木桥。她开始拥有自己的课程,不用再顾及语文化学和生物,拿回大量让我觉得陌生的习题。

他们上楼上课去了,专心于去新加坡前最后一次考试。

楼下的教室里仍然是灿烂的光柱。然而面前空荡的座位让我不适应。我沉默。抬头,看到封和剑正肩并肩往回走。

封终于长大了。我想。她把自己的命运紧紧抓在手里,从容地绕开了高考,而我还在拥挤的路上挣扎。而且,以前的她,总是蹦跳着从我身侧跑开。

我静静站在窗边,看着桔红的太阳微醉着沉逝。

 

我对封说:“你不是还要和我去参加奥运呢么。”

封说,很认真地说:“那我飞回来。”

我心中泛起淡淡的伤感。我仿佛又看到1999年夏天的文具盒里发黄的纸条。我说:

“封,什么都别承诺。”

 

我终究释然了。

我想,其实高考后每个人都要分开的。“你总说毕业遥遥无期,转眼就各奔东西。”道理浅显而残忍。他们选择了自己的路,相对于我,仅是提前了分别的日期而已。

这让我从麻木中惊醒。一些事情总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让人猝不及防,却又无可奈何。

用心的遗忘是痛苦的。就像不得不丢掉自己最爱的东西,把它藏匿于莽莽苍苍的记忆之中。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心的伤痛。

 

“十一年,”封说,“我抱着孩子回来看你们了。”

“不只抱着,”我笑着说,“身后要跟一串串呢。”

 

四月的风像少女的手。衣服上是汗渍干去后留下的斑斑盐云,与记忆一样展示着自己有过的奋斗与欢笑。

二十

 

 

 

五一节照例补课。相传照例有人向电视台举报了,然而学校只是从容不迫地补。电视台的曝光只能提升学校在众家长心中的地位而已。于是七天是众生精神上放个假而已。

节后听说高三已经放假了,高考前一个月的复习假。崇文的书都换了皮,所有“大归纳大宝典大优化大考王”前都新戴上了“2006”。换得真快啊。这该来的鬼子终于来了。高二零零六级,我们都快成这学校的老大了。磨了十二年,也不知是屠龙刀还是菜刀,反正拼了老命要往高考的石头上砍咯。

 

学校的宣传册印制精美堪比《灌篮》,然而无非吹嘘自己与多少国家多少老外都有来往,皎校长雄立于各路老外中间的多幅彩照挂贴于会议室的墙上。皎校长讲话会这样说:“金秋十月,硕果飘香,我们今天迎来了和我们学校交流的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大学旁边的布鲁克兰中学的师生们……”

高考,学校的头脑们都在我们这一级上压了宝。还有一年多呢老师们就开始算帐,结果是庞建军推出想上北大语文得考146,衡衡推出想上北大物理须考满分。众生惊惧不已。

 

我要用一些时间如数家珍般罗列自己高二所用的书籍。

数学:苏大资料,创新作业,单科王牌,奥数教程,高等数学

物理:优化设计,四十五分钟检测,金牌之路,大学物理,奥赛教程,专题新突破

化学:校本教材,检测,高考后雄全解,优化设计

英语:1+1,中华一题,21st报纸,英语周报,校本阅读,状元错题集

语文:基础知识手册,典中点,高考第一轮复习专题,教材全解,文言文阅读专题,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现代汉语规范字典

生物:高考后雄全解,优化设计

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好久没睡过七小时以上的觉了。

 

我能清楚的感觉到我锐气的消磨。我喜欢写东西,然而语文考试的作文没几次高分。语文一直是我头疼的学科,我喜欢文学不亚于物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总栽在作文上。

于是我屈服了。我知道自己还能在网上或者随笔本上写些想写的文字,作文时就要完全按照庞建军的要求了。诸如给材料作文要引述材料,议论文要开门见山,政策性压制除议论文以外的文字,每段成为一分论点而论证随后论据穿插。我写这样的作文时心里总有亵渎文字的罪恶感。可没办法。最圆滑的文章是高分因为“有辩证性”,虽然让人看了等于没看。

我不会写文章了,我想。别人都写庞老师说的“人生、历史、民族”去了,我却只看到自己卑微的生活。

 

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篮球。出一身汗,我跟肥牛就坐在篮架旁比谁流汗多。总是两大滩汗水,还要顺了脸从下巴往下滴。然后我和肥牛就都自称muscle而互称pork。

 

学累了我就常常想象高考后的生活。

高考完了我得去西藏一趟,得坐火车去,沿途看风景。压抑这么久,出游的渴望就愈发强烈。

去了北京要购置些装备。得先买台好一点的笔记本,大学宿舍里的四年大部分娱乐将靠它了;还得重买部带照相功能的手机。大学该有一些假期和平日的零碎时间,要多读几本现今想读而无时间读的厚书,要多出去玩补偿初高中封闭的寒窗六年。平常多练球,课余时间要去锻炼,把身体练得硬一点。荒废的吉他也该重拾了吧,乐意时钻到某地下通道吼两嗓子赚瓶啤酒钱。08年的奥运会自己都大三了。那是我积了很久的梦,一个大学生志愿者。

只是说得好听。想象完了就继续学吧,这是以上文字成立的必要条件。

二一

 

 

 

不知谁在讲桌上放了支玫瑰。粉红色的花瓣枝条浸在盛了水的脉动瓶中。

仅仅一朵花,然后教室里无数书本之上有这样一朵花仿佛一下子有了生气。好像是快渴死的人忽然含了半口水。

崔姐让大家看课本,自己拿了脉动瓶子嗅花,然后她看见我正看她呢。我俩都笑了。

霞姐问谁送老师的花?我低声给同桌说谁送她了我们摆那儿自个儿看呢。然后霞姐biabia了好多,大家都笑得很开心。

衡衡看见了花把皱纹都笑舒展了。这老家伙见了东西都想拆,讲显像管时提议同学们回家拆电视,讲电磁波时提议同学们拆手机,讲电路时提议同学们拆开关,以至于如今十班同学们个个摩拳擦掌谋划拆了他的捷达。然而此次衡衡终究没拆了花——可见自然的事物都是美好的,而人造的早晚要被衡衡拆掉。

只是庞老师,问个问题“滕王阁是什么”,叫起五六个人,个个批一顿。大概是股市又跌了吧。十班的孩子们都开玩笑说,大盘的红绿往往是庞老师的心情晴雨表。

玫瑰在讲台上摆着,粉红的花瓣翠绿的叶。在艰苦的学习生活中,这些小意外却能带来不小的活力、感动与振奋呢。

 

学校的饭堂一直为我们所痛恨。

我一直在想学校的饭怎么会做成这样。先前有传说某君从饭盒中吃出一水龙头,学校废物利用以此方式为缺钙缺铁的学生们补补。春季时学校的饭里少不了各种小虫子,众生皆闭眼吞咽只当是补充蛋白质。而终于某日我亲见张洋从嘴里吐出只蜗牛来。从此以后我吃米饭的次数锐减而转吃泡面了。我还不适应学校回归自然的饭食理念。

好不容易受过饭堂的种种磨难回到宿舍,厨房的大烟囱又开始“嗤”一声然后轰隆隆放油烟了。饭堂在一二层,宿舍在上面,大烟囱刚好正对于宿舍窗外。这是噪音与废气的双重摧残,住校生在饭堂的蹂躏下于水深火热中挣扎。

周末能回家吃个饭,那是我们要憧憬一周的事情。

 

 躁热的天气渐渐沉闷,然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不大,仿佛传是为消除这躁热而下。校门口挤了很多人,花花绿绿的伞遮住了他们的脸。六月八日,二零零五年的高考结束了;他们来送孩子估分;可是他们脸上没有表情。

我默默经过淅沥的雨花绿的伞和平静的脸。雨把公告的黑板都淋湿了,隐约看见“高考结束”几个字。我心里也湿湿的。我看到那些昔日熟悉的学长们,他们也是面无表情,围在写满大学名字的黑板周围默默议论。我思忖他们的心情;他们为什么不笑呢?十二年甚或更长的奋斗终于有了一个了解阿;那他们为什么又看不出难过呢?人生能有几个十二年,这种结束与告别一定让人悲哀。可是他们仍旧面无表情。雨不急不慢地从阴沉的天空坠下,小院里浸染了肃穆的气氛。

 

毕业了。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我回想起两年前的中考。

精神放松了,但心情很沉重。就像你渡过一场灾难,却损失了好多心爱的东西和心爱的人。

 

05年,这是最后一次不属于我们的高考。

六月七日早上语文课,我扫一眼表。8点58分。还有两分钟高考,我告诉自己。然后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陷进了什么东西里,怎么也拔不出来。第一场是语文,我想。

六月七日下午。该考数学了。不知今年的题会不会太难?我想。还是难点吧,明年就能简单些。

6月8日上午。理综。

6月8日下午。英语。

直到铃声响起,我扫一眼表。5点20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结束了。

仿佛空气中的所有尘埃一瞬间都落了下来。

我想象着他们走出考场,整理文具。一切看上去如往常一样。校门口挤满家长;有人拿起相机了,尽管背景是昏黄的沉闷的天。不多久下雨了,雨滴不急不慢地从阴沉的天空坠下。这雨像极了眼泪,可是没人哭泣。他们只是面无表情,给黄昏浸上一层昏黄的肃穆。

 

我知道过了高三我也会和他们一样,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心悸和敏感,也不至于觉得他们的平静让我不可思议。高一时无法想象高二的月考和无副科,然而现今就活在这样的境况中;所以现今无法想象高三也无所谓了。月考改为周考,无副科变为无新课,我应该仍然苟活着,然后适应,然后释然,然后面无表情。

 

楼上如去年的今日一样吵杂。他们在估分。然而去年心里是羡慕,今年却羡慕不起了。是少了点什么,还是多了点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们毕业了。那么我们已是高三,高三已是我们。

二二

 

 

 

我的随笔本,断断续续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

一年多以前,当封把这个崭新的白本子撇到我面前时,我不会想到它会陪我走了这么久。我原本托封买来作英语笔记的,封眼睛一眯说抄笔记太可惜了吧。我看到扉页上它昂贵的身价,然后点头称是。

于是封说,你用它写随笔吧。

那是二零零五年的四月十六日。那天前不久,封就已经通过了留学新加坡的考试。

 

 

我一直没怎么认真写随笔。这是在有愧于封。一来学习越来越繁重,二来生活也越来越失去了色彩。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心是麻木了的;我能看见它一点一点像水泥一样僵化、坚固,却无可奈何。这种感觉一直萦绕在高二最后几个月里。我是个能被无聊闷死的人,而那段日子正是如此沉闷。

七月初,庞老师病了,肾病,导致的失明至今未好。我记得晚上的时候,所有九十班住校的兄弟们都聚到宿舍里听宋来龙介绍庞老师的病。宋说庞正改期末语文卷子,眼一黑就不行了。宋说庞的肾病很严重,必须要换肾。宋说庞现在每天都要靠透析生存。

沉默。有不懂事的孩子问,透析疼不疼?

我想象着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又流回的感觉。一定很疼,全身的疼。

沉默。那天晚上,拥挤的小宿舍里塞了十几个弟兄,可是最淘的孩子都一声不吭。黑暗中我看不到他们的双眸。

于是我低下头。我能做的,仅是虔诚地为庞老师祈福。

 

 

七月下旬,占用星期天已经快一年的物理研讨班结业了。考试,成绩不错,还进入第二期的竞赛冲刺班。

我能想象那帮物理学会的老汉们有多么着急。去年陕西最牛的人差0.5分就是全国一等奖了。

于是老汉们发书,出题,印卷子;甚至联系交大的物理系向我们开放实验室。那些天每个下午,我就背了包坐上公交车,从西郊奔到东郊做各种稀奇古怪的实验。比如用望远镜看一段金属丝旁的刻度尺测它的杨氏模量,比如去数牛顿环上密密麻麻的圆纹。比如连接好几十个线头然后忐忑不安地打开几千伏特的电源仅是为了看到偏转器上一个小点,比如调节示波器十几个旋钮让李萨如图形痛苦地扭来扭去。

那段日子让我有科学的感受。我知道自己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然后八月份终于来了。坐上南下的飞机,这次是要去新加坡,整整十天的交流活动。

行李包里最重的东西不是衣服,是厚厚的几大本物理书。一个月后就要物理竞赛了。

在异国游转得眼花缭乱,我羡慕于封未来的生活。我站在国立大学的树荫下,近乎神圣地深呼吸。

几周后,正在北京的封在短信里说,她正在北大转悠。

这是最后一次,我们用踩在对方梦想上的足迹为彼此留下最后一点回忆。

然后,千山万水,迢迢万里。

二三

 

 

 

回到国内的第二天就是补课。我们已然在高三了。

我用了全力准备物理竞赛。我放弃了课内的作业;我买了题集,圈定每日计划然后发疯似的完成任务。母亲买来的十本用作草稿的教案本,那些日子里我用完了七本。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画满了图像和方程。

那时做题的感觉,至今已全然寻找不到。那种感觉,像是真的融进了一件事情,除过对题的思考和手下的演算,全身通往大脑的神经似乎都被阻塞,对时间空间甚至完全失去了感知。

我一向是个慵懒的人。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爆发出那样的能量。

 

 

九月初,物理初赛,雁塔区的第三名。

九月中旬,物理复赛。题很简单,却太多失误。一个平时用过无数次的相对论参数竟然除反了。

复赛完的下午我和查佶打了好几个小时的羽毛球直到浑身快要散架。我们都抱着必败的信念,挥一把汗,一跛一拐地会教室上晚自习。

然后姚萨端着饭盆在第二天告诉我:你过了,进入第三轮的实验比赛了。

 

 

从陕师大的实验考场走出来的时候,雨正大,淅淅沥沥。我茫然地看着阴灰的天空。

晚自习结束,姚萨把我叫出教室,一切都太安静,我仿佛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姚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被淘汰了。

无尽的失望和遗憾把尽管早有准备的我吞没。我已经快要哭泣。我可以在后来的考场作文中吹嘘自己有多么看得开,可是真的,至今想来,姚萨当晚的话仍在我心里隐隐作痛,如何微笑也抹不掉。

我已走过了这么久,我已付出了这么多;我还是败了。我好不甘心。

那是二零零五年的十月一日。那一晚我尝到太多,沧桑,挫折,付出与回报,无畏和悲伤,还有苦涩。

 

 

一周后的数学竞赛,我考得不算坏——应该说考得很好。

那一段日子里我很混乱。我眼看着保送资格从我手里逃走又回归。一切暴风骤雨都在那一个月里了,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写自我陈述,填表,盖上鲜红的印章;保送生的材料就一起被寄往北大。

领奖,照相。老师说我太宽了;于是我把双手抱在胸前,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一周后,我们的照片被印在宣传画上,放在学校的花坛前。我的下面就是帅的照片,手捧科技创新大赛的获奖证书,露出同样自信的微笑,阳光一如三年前。

我在高中部,他在国际部。我们却在同一幅宣传画上相逢,好像还是三年前在出租车上为了一块钱咬起来的同桌。这一次,在这幅充满荣誉的画上,我们终于不再分离。

那是二零零五年的十一月份咯。我用这一切给我十七岁的生日带来不少故事和感慨。

二四

 

 

 

初审的成绩很快下来。北大推荐全过了,要在不久后进行笔试。

 

 

连日阴雨。无限拖延的学校足球场终于建好。我仍旧守门;眼镜放在一边。我不断地大吼,欢呼,叹气;然后把足球踢上阴灰的天空。

我想起高一的时候在唐延路宽阔的草坪上踢球。累上书包作球门,整整一下午的奔跑;然后疲倦地躺下,草香萦绕,天空清蓝,有风筝和白云在飘。

可是如今要把一切汗水洒在体育课的四十分钟内。所以急躁,所以面无表情,所以被高二灌进四个球;外套搭在左肩,归队,下课,老师再见。然后重新陷入无限的题海。

重复单调的日子让我好像陷入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魇。我是在做梦,真实到残酷的现实甚至刺不痛我。

 

 

我远远看着足球在人群中滚来滚去。我必须迷上眼睛,摘掉眼镜的我必须靠衍射才能看清足球。

我听见张菁在一旁喊:“王冠,庞老师来了!”

我慌忙地在球网后找到眼镜。庞老师正和另一个老师绕着足球场缓缓地踱步。

“他能看见了?”我惊喜的叫着。

然后看见张菁在摇头。

 

庞老师在体育场上踱步;体育场中间,他深爱的孩子们都停下了脚步。我们默默地看着他,可他已看不见我们。

在这具换过肾的身躯下,有一个倔强而深沉的灵魂。他失明了,可是他的眼神愈发清亮;这一双眸子,藏在高2006届九十班每一个人的心里。

十班是个不善于表达的集体,十班的班长太过木讷。我们为庞老师做得太少,可是一些人和一些事将使我们永远铭记、怀念、感恩。

 

十二月五日是他们赴新加坡留学的日子。

在这个随笔本的后面,封写了好多东西。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心情下在她送我的本子后面写下这么多文字。我只知道,当我偶然第一次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一些伤感的东西夹杂着幸福在我心里肆虐。

李婉悦也要走了,走之前请我们吃饭,拍了好多的照片。

赵剑更帅了。煦杰更壮了。封还是一身的黑衣。

各奔东西,这是迟早的事,他们只是提早一步。这是我以前写过的话。

可是十二月五日放学,我仍是狂奔回宿舍从柜子里翻出手机。然后收到她的短信:

“我在机场呢。我走了阿。”

多么轻松的语气。我不难过。我只是紧攥着手机,坐在床上沉默了很久。

二五

 

 

 

十二月三十一日,二零零五年的最后一天,西工大附中的大会议室里,我作为全省五十九名考生之一,参加了北大在陕西的保送生、自主招生选拔考试。

出成绩前的十天让人煎熬。他们已经不叫我“脂肪烷”而改称我为“直保男”了,惴惴的我听了这些称谓已近乎惶惶不可终日。

一月十日早上一醒来就匆忙打开手机,随即受到父亲的短信:儿,你已通过北大笔试进入面试,我们祝贺你。

我嚎叫着猛砸上铺鸡哥的床板。

那条短信和封的一起,现在还存在我的手机里。

 

六天之后我就站在北大未名湖结了冰的湖面上了。博雅塔在远处伫立;古树睡着了;一栋栋旧楼在树木中隐现。刚下过雪的北京,天灰蒙蒙的。已经没有多少学生,北大用一草一木在我面前诠释着沧桑和深沉。

这是我的承诺,已让我用了全力去兑现;这是我十年的梦想,而今已快成为现实。

 

 

我用大清早的时间在北大里转了转。这百年的校园正沉默着招待这个十七岁的毛头小子。于是它撒落一池秋叶,容我挑选一片最美的书签;它铺上一路积雪,容我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它甚至为我冰封了未名湖,容我踩在它的湖水上,就像踩定了自己的前途。

让我魂牵梦绕的未名湖啊,此刻就坚实地躺在我的脚下。北大不大;可是它能把一切朴实的东西排列为肃穆和庄重;他们一齐散发的深沉而浪漫的气氛让我陶醉。

 

 

这份陶醉一直带到了面试的考场上。我的心情很好,我一直笑着;然而考官一些问题没有回答上来。我很满足了。我知道自己很可能像物理竞赛一样失败,可这一次我收获太多。这已经是超越荣誉的精神上的大满足,一切付出都已微不足道。

命运给我每一次打击,都是我宝贵的财富;所以那已不是打击,而是锤炼。愈重的挫折将锤炼出愈加强硬的钢。

一切结果出示之前,我已抱着——又一次抱着——必败的信念,重新坐回课堂,坐回题海。然而再也没有什么麻木的感觉了。我们都是冲在最前面的勇士,我们中不时有兄弟跌倒,受伤,甚至战死。这已经不是残酷,而是悲壮,是所有十七八岁的孩子们用青春燃起的大火,将烧毁一切阻碍我们前进的荆棘和枯木。

尾声

 

 

 

保送后的日子里,十班的孩子们正为高考拼搏,我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在西大上课,做家教,骑车子在城墙内外乱转,五一开车去宁夏,五月底去海南和广西。但是我一直试图让自己仍旧成为十班的一分子。我时常回班去,帮帮忙,打扫打扫卫生,和同学们聊聊。

照毕业照是在高考前。阳光很好;庞老师也来了。所有人挤在铁架上,一起绽放出最美丽的笑容。

 

高考前一天,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考场;然后回班打扫最后一次卫生。

我告诉我一个同样保送的朋友,我要去考场外面送他们。朋友说,你又不用高考,干嘛去刺激他们。

我说,我们是高考的逃兵,现在要看着战友们去决战。

朋友仍旧不能理解。她说我们都不是逃兵,我们经历的笔试面试也许比高考更残酷。

我说,也许对于你来说,这些笔试面试会与高考一样神圣。可是对于我来说,这些都是玩。

 

我无法让她了解我心中的想法。我觉得我是十班的一分子;既然十班要去决战,我没有理由后退。当这种感情被理解为“刺激他们”,我觉得委屈甚至愤怒。

可是,就算我已经写了这几万字,仅仅是为了解释这种感情,这种对十班八班和高中三年的眷恋,仍旧会有大部分人不能理解。他们说,八班虚伪,十班虚伪,十班的班长更虚伪。

没有关系。无人理解,孤独的感情也会渐渐淡忘。云飞云散,再次看到这些文字,倘若还能唤回种种感情的一小部分,我写这么多东西的目的就达到了。

 

以上这两万五千多字,算是一个总结。我很高兴我的这段日子现在有了一个文字的记录。我是喜欢回忆的人,可是我的记性太差。所以只好让文字做我的导盲犬。

一切沸沸扬扬熄灭之后,我将一无所有。可是我会感到充实和满足。六十年后,我将是个慈祥的老头,依旧慵懒地晒着太阳,和妻子谈笑,和邻居谈笑,和路人谈笑。我会有很多故事,难过的,高兴的,伤感的,幸福的,抑或如此青涩的。

 

 

毕业,十班八班,各奔东西。朝后望望,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这是这些文字的尾声。

可是我生命中最精彩的时刻,才刚刚拉开序幕。